我一生都无法忘记你

飞鸟(七)

(七)离别


我还记得最后的时候,希回头对我笑了,那是一个非常温和的笑脸,我那时已经很久没看见她这样的表情了。泪水从我的眼眶中落了下来,我像一个不争气的孩子眼睁睁看着她关掉了最后的保障门,把自己一个人留在爆炸的现场。从门关上的那一刻到爆炸真正发生,不过短短几秒,我的脑海一片空白,仿佛是一个纸人被某个新任水手粘在甲板上。猛然间,我听见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繁杂的耳鸣声随之打破了我的思绪,惊恐的白光让我不得不闭上了眼睛,我听见妮可在吼叫,听见绘里的指甲在金属地面疯狂地刮擦,所有声音都似乎只是在提醒我们——我们已经失去了希。

    

    人类产生了太多垃圾,无论是物质上的,还是精神上的。作为一个学者,西木野已经对每年成千上万从质量参差不齐的刊物上发表出来的学术论文喜闻乐见,就像人生呼出的一口气,看起来什么也没有,实际是的确什么也没有。动物捕杀的全面禁止已经从去年九月份开始正式实行,早在二十年前就有濒危动物保护协会的提议,但到了如今连家里养的大眼睛金鱼都被贴上“濒危”的标签以后,提议才真正地进入到了人们的视野中。听说“隔离区”中环的天空已经出现与内环相似的现象——雾霾和烟尘24小时不退,我盯着我头顶上现在状态还算良好的天空发起呆来。

    身旁的人笑出了声,“抱歉,”她蒙住嘴巴,却忘了遮住满是笑意的眼睛,“因为很少见着真姬发呆的样子。”

    看着她的笑脸,我忽然下了决心,“我明白了。”

“什么?”

“去‘隔离区’的事情。”

希脸上的笑容一瞬间就消失了,她怔怔地看着我,好像担心又遭到我的反对。

“去吧。”

“什么?”她看起来很惊讶。

“我说——去吧——既然你仍然那么想要去的话,”我握紧了拳头,以此来提醒自己一定要保持清醒,“这次要做好完全的准备,绝对不能再让那样的事情发生了!”

“没问题!”她往后椅背靠了靠,好像松了一大口气,然后笑着向我保证。

我早该料到的,就算是狠心烧了父亲的日记,我也做不到对希的请求不理不睬。我想起她遗失感情的那段时间,同学们都说她看起来很温和但是总是给人一种空落落的感觉。不知情从何起,更不知情为何物,那样的人好像一个怪物。她给我的印象就是一个刚从战场上归来的士兵,一个刚从屠宰场上回家的奇怪的人——

“老师说我最近很糟糕,”她对实验室里也正在做相同实验的我这么自顾自地说道,“我只是没什么感觉而已。”

“是嘛,”老实说,我那时正对她娴熟的装瓶操作佩服不已,虽然对方是本应该非常熟悉的高中前辈,我还是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你以前还经常说‘咱’来着。”

“你是说关西腔吗?”

“是吧。”

“绘里也这么跟我说。”她转过身,好像陷入了沉思。

绚濑绘里——被往日的希亲昵地称作“绘里亲”的那个高中的学生会长,我一下子想起来,这人似乎还是我们学校的校花,显眼的金发令人印象深刻,“东条前辈还是和绚濑前辈这么要好呢。”

“是嘛——那还真是对不住她了……”

“什么?”

“诶——真姬你还叫我前辈啊——我们都是同门了诶。”她却突然撒起娇来。

的确如此,一周前希就已经住进我家了,但是我总是避开会和她正面接触的机会,毕竟我非常不擅长应付这种情况,我的脸红了一大半,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叫我希吧。”

“哦,”我努力保持沉着的样子回应道,“希。”

 

“这位就是松浦小姐,”绘里穿着漆黑的燕尾服,一只手端着高脚杯,一只手将松浦美嘉从人群里扯了出来,“是希让我找的——中介。”

她加重了最后的尾音,含笑抿了一口酒,像极了一位绅士。

“你们好……”美嘉小姐有些害羞,“我是松浦美嘉。”

我和希也连忙表示问好。

“绚濑小姐已经跟我说过了,那边的房子你们到时候用就行——”她苦笑道,“已经很久没去过了,也不太记得清住址,所以我去民政中心查了一下——”

她递过来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有具体地址。”

“不行啊美嘉……”绘里突然插嘴道,“你还是带我们去吧,我们找不到的。”

松浦美嘉浮现出纠结的神情,“绚濑小姐,我……”

“你不是已经答应我了吗?”

我和希面面相觑,觉得眼前这个强人所难的绘里似乎有些陌生——松浦美嘉很快就妥协了,她向我们说:“那里可不是个什么好地方,请你们做好心理准备——千万不要擅自活动!”

“我们会的。”我和希承诺道。

绘里好像很满意,拍了拍美嘉的肩膀还和她碰了杯。美嘉一走,我和希就抓着绘里问个不停。

“怎么?”

“美嘉小姐和你什么关系啊?”

“学妹……外加同事吧。”

“对绘里亲你完全没有抵抗力呢。”

“……”绘里再次抿了一口酒,没说话。我开始想象这个衣冠楚楚的混血友人是不是对松浦小姐用了什么美人计,正当我们浮想联翩的时候,绘里把杯子里的红酒一饮而尽,然后对着希说:“我跟她说过了,我喜欢你的事情——她也有喜欢的人,不过不是我。”

可惜的是,我们或许都不知道,即使到最后,希也还是认为她这么说只是一种伪装。

更加可惜的是,绚濑绘里一世英名,却从那个时候开始就被牵扯到了这个社会最底层的阴暗处,直到我们在“隔离区”被那个“社会”的人带到角落里,男人们的吼叫声暴戾又沙哑,像是沉睡了一个冬天的野兽,可怕又猥亵的眼神被仇恨填满了。我们看到他们用巨大的拳头使劲砸在一个陌生女人的脸上,好像全然不知那是一张女性的脸。“绚濑绘里人呢?”一个满脸都是胡茬的男人发出低吼,希抓着我的手,我能感受到她在发抖,她那时在想什么呢?是不是想要告诉我陪在她身边的人是我,所以我是她的选择?还是说想要告诉我们绘里把我们坑了,但是这不是她的错?无数的可能性似乎都是有理由发生的,我紧紧抓着希的手,小声安慰她“别害怕”,但内心却已经被恐惧压倒了——我一下子明白过来我所恐惧的原来是希在我内心中形象的倒塌,我害怕她此时内心中装满的也是对绘里的怨恨,我甚至怀疑那双紧紧牵着我的手是不是会把我的勇气吸跑。

要不是绘里还算机灵地跑去自首并把警察及时带来,我想我们可能早就莫名其妙地被扔进旁边的火坑里了。但是绘里涉黑的事情曝光之后,希就再也没有和她说过话了——或许最后的那个时候有说过什么,但那是我不可能知道的。

 

在“隔离区”住着一群黑色的影子,他们是被我们的社会抛弃的人,被表明光鲜的同类扔到了城市的垃圾场,他们在“隔离区”这个最不被人待见,最边缘的、最不被关注的地方集合到了一起,滋生了新一轮的恐怖主义。

他们阻止希望的理由是矛盾的,甚至成群结队的“影子”跳出来伤害我们的时候,他们都不知道对方的底细,“只有这里才是我可以生存的地方——”在我面前的挥舞着刀的“影子”是这么说的;“你们这些城市的败类,你们为什么要抛弃我——”在绘里面前已经被打了一枪的“影子”发出最后的吼叫;“愚蠢的实验是没有必要进行的——”那要怎么样?妮可猜想她身旁举着枪的“影子”只是想把实验资料拿到黑市上卖出满意的价钱;“杀了你们就能回家了——”希面前的“影子”一把推开她,往化学室深处冲了进去——

“不要!”希猛地站起身来,白色的衣袍上有一些血迹,里面的衬衫被撕扯得爆裂开来,“不能让那个家伙阻止实验——”

她没喊上任何人,就追着“影子”冲进化学室。

“希!”妮可呼喊道,“你不能——”

那是一间充满辐射的屋子,一间随时可能爆炸的屋子,一个危险的核心。我慌了神,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我对眼前的“影子”开了一枪,又对着妮可面前的“影子”开了一枪,最后还准确无误地对着那个已经倒下的“影子”开了一枪。

“快——拦住她——”绘里大喊道,已经冲了过去,我手上是我第一次和希来到“隔离区”之前我就放在了背包中的微型手枪,这是我第一次开枪。

 

我一边跑一边往视线可抵达的最前端看去,“你干什么!”那里有一道门,一道正在迅速关上的门,“希!”

东条希关闭了化学室的两扇隔离门,我和妮可被关在了最后一扇门之后,绘里和美嘉来得早一些,她们站在两扇门之间。但是希却是唯一一个站在化学室里面的人,在里面的那扇门旁靠着一具尸体——那个发疯的“影子”,是一个女人,头盔被撬开,露出了正在流血的头颅,一头深红色卷发让人怀疑是不是血染红的。

最里面的那扇门已经关上了,似乎因为中途遭到了某些信号中断,门缝张开得稍微有些大,绘里正在拼命往里面挤,“开门!希!”

“希!”一旁的美嘉也绝望地喊。

 

“你们还要设两扇门——这么猛?”黑色双马尾的小鬼一边问,一边把杯子里最后一颗珍珠吞进肚子里。

“实验开始的瞬间会产生强烈的能量波,”我于是解释道,“那个强度应该可以和核爆炸相比了——你说要不要设两扇门?”

“到时候实验从启动到真正开始需要一段缓冲时间,因为保护门开启关闭的时间都太长了,我们需要保证启动前门是关上的——”

“缓冲时间?多久?”

九秒。”希摘掉眼镜说,她那天罕见地把头发梳成了高中时的双马尾,我们看着她都有些晃神。

 

“混蛋!这鬼东西要怎么打开?”妮可使劲地捶击面前透明的门。

我告诉她,这扇门只有希有权限打开

——是的,我只能打开里面那扇门,希只能打开外面这扇门,这是我们最初设置好的,两个人都要同意才能进出这个最核心的地方——但是一切都晚了——

我看到希身后鲜红的数字,那是一个倒计时器,还有十秒——不,还有九秒,真是可笑,实验就要开始了——

希向我笑了笑,那个笑容好像是在解释她不希望我们也身处绝境,好像在告诉我这九秒我们不可能跑出实验室,好像在请求我不要把绘里前面那扇门打开,那是没有意义的——

“希!希!”绘里的脸在挤压下有些扭曲,耳朵边上被撕出了血,她一个劲儿地喊希的名字,美嘉实在看不下去了,边哭把她往里面拉,“你疯了吗你!”

“希!希!”妮可还是在用力捶打面前的门,她小小的身体爆发出巨大的力量,拳头击打在门上却没发出太大的声音。

我的眼睛没有一刻离开过希,“希,希……”我也在心里默念她的名字,那是我爱的人,我的迷恋的、想要保护的、依赖的人,昨天我们不是才道了晚安吗?我们不是要一起实现梦想吗?

爆炸声猛地响起,我看到妮可跪在了门前,眼里全是泪水;我看到绘里正好被美嘉拉进门内,我猜想那被强行拉开的一道门缝可能会让她们凶多吉少,但是总比完全打开要好;我看到希背过了身,不再看向我们。最后,门外的我们在强烈的震动和光芒中晕了过去。

我梦见了父亲,临终前把日记本放在自己的床头,还在叹着气,我冲到他的面前,哭着说:“都到最后了,爸爸也不看着我吗?”

然后画面一转,我躺在学校最大的那片草坪上,温暖的阳光洒落到我身边,照耀着我右手边上睡熟了的希身上。

“希。”

真奇怪,在最绝望的时候,我喊的却都是希望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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